她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，却没想到，几个小时后推开家门，会看见让她毕生难忘的惊悚一幕。
高丽娜下班回家，手里的塑料袋勒得指头发红。袋子里是半扇排骨和几根蔫头耷脑的黄瓜，这是她盘算了一路的晚餐。排骨是菜市场收摊时捡的便宜，老板娘多送了她一根筒骨，说是给孩子熬汤喝。高丽娜心里是感激的，嘴上却没说什么，只是习惯性地把塑料袋又往手里攥了攥。
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防盗门，一股混杂着烟味和方便面调料包的气味扑面而来。客厅里没开灯，只有电视屏幕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，映得墙壁也跟着一明一暗。丈夫张强陷在沙发里，像一滩烂泥，手里夹着烟，烟灰掉了一截在胸口的汗衫上，他浑然不觉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里的抗日神剧。枪炮声、嘶吼声震天响，几乎盖过了窗外的蝉鸣。
高丽娜习惯了。这个家里，他永远是这副样子。除了上班、吃饭、睡觉，剩下的时间就全部耗在电视和手机上。这个五十多平米的老房子，与其说是家，不如说是一个凑合着过日子的旅店。
儿子张小军的房门紧闭着。高丽娜走过去，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，里面传来动画片叽里呱啦的声音。她稍微松了口气。只要儿子安安静静地看电视，不哭不闹，她就觉得省心。
厨房狭小得转个身都费劲。高丽娜熟练地淘米、洗菜、焯排骨。油烟机轰隆隆地响着，像是在为这个沉闷的家再添上一份噪音。她的思绪随着那浑浊的油烟飘得很远，飘回了十多年前。
那时候，她和张强刚结婚，也是住在这间房子里。房子虽然旧，但被她收拾得窗明几净。阳台上的茉莉花能开满整个夏天，风一吹，满屋子都是香的。张强那时候在一家工厂当技术员，话不多，但会干活。家里的水管坏了、灯泡不亮了，他三下五除二就能弄好。他下班回家，总会给她带点小东西，有时候是一根糖葫芦，有时候是一朵路边摊买的玫瑰。他说：“丽娜，跟着我，苦不了你。”
高丽娜信了。她觉得，日子嘛，不就是两个人踏踏实实地过。有没有钱是其次，关键是那份心。
可不知道从何时起，一切都变了。工厂效益不好，裁员，张强下了岗。他跟着朋友去做生意，赔了个底朝天，不仅把家底掏空了，还欠了一债。从那以后，张强就像变了个人。他不再找工作，整天待在家里，脾气变得暴躁易怒，一点小事就能点着。家里的茉莉花不了解什么时候枯死了，阳台被他堆满了捡来的废品，散发着一股酸臭味。
高丽t娜劝过，也吵过。她记得最凶的一次，是她发现张强偷偷拿了她准备给小军交学费的钱去买彩票。那天晚上，她把家里能摔的东西都摔了，哭得撕心裂肺。张强就坐在沙发上，任凭她骂，一句话也不说，眼神空洞得像个无底洞。直到她哭累了，嗓子哑了，他才抬起头，眼睛里布满血丝，说：“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？我他妈也想让你跟儿子过上好日子！”
那之后，他们就不怎么吵架了，或者说，是高丽娜懒得吵了。她白天在超市当理货员，一站就是八个小时，晚上回来还要做饭、收拾屋子。她没力气吵了。日子就像一潭死水，偶尔扔进去一颗石子，也只能泛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，很快就恢复平静。
小军今年八岁了，上小学二年级。孩子很瘦，不爱说话，性格有点像他爸。在学校里，老师反映他总是独来独往，不跟同学玩。高丽娜也着急，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。她试着带小军去公园，想让他多接触接触别的孩子。可小军总是躲在她身后，紧紧攥着她的衣角，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周围，像是受惊的小鹿。
高丽娜觉得，是这个家影响了孩子。大人之间常年的冷漠和压抑，孩子怎么会感受不到呢？她心里愧疚，所以想尽办法对小军好。她不舍得吃、不舍得穿，省下来的钱都给小军买吃的、买玩具。小军最高兴的时候，就是抱着新买的奥特曼模型，或者坐在电视机前看他最喜欢的动画片。
排骨在锅里“咕嘟咕嘟”地炖着，香气慢慢溢满了整个厨房。高丽娜用筷子戳了戳，肉已经烂了。她关小了火，准备去叫儿子出来吃饭。
客厅里，抗日神剧不知道何时停了，张强靠在沙发上睡着了，嘴巴微微张着，发出轻微的鼾声。电视屏幕上，一个穿着旗袍的女明星正声嘶力竭地哭喊着。高丽娜拿起遥控器，关掉了电视。
一种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。高丽娜觉得有点不对劲。平时只要一喊吃饭，小军跑得比谁都快。今天怎么了？
高丽娜的心“咯噔”一下，沉了下去。她不再敲门，而是用力地拍打着门板，手掌拍得生疼。“张小军！你再不开门，妈妈生气了！”
睡在沙发上的张强被吵醒了。他揉着惺忪的睡眼，不耐烦地吼了一句：“吵什么吵！让不让人睡觉了！”
“你快过来！小军把自己锁在房间里，怎么叫都不开门！”高丽娜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。
张强“腾”地一下从沙发上坐了起来，睡意全无。他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。他几步冲到门口，也开始用力砸门：“小军！我是爸爸！快开门！”
门板被砸得“砰砰”作响，但里面除了动画片的声音，听不到任何属于一个八岁孩子的声响。
高丽娜彻底慌了神。她想起前几天看新闻，说有个小孩把自己关在家里，从窗户掉下去了。她家住五楼，虽然窗户上装了防盗网，但万一……她不敢再想下去。
高丽娜如梦初醒，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的鞋柜前，把抽屉一个个拉开，胡乱地翻找着。她的手抖得厉害，钥匙、硬币、账单被她弄得散落一地。
房间里光线昏暗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。唯一的亮光来自书桌上的小电视，屏幕上正播放着一部色彩鲜艳的动画片。
高丽娜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。她以为孩子只是看动画片太入迷，没听见他们叫门。她刚想开口骂他几句，却突然看到了不对劲的地方。
小军的右手，高高地举着。手里握着一把东西，在电视屏幕光线的反射下，闪着一道冰冷的、刺眼的光。
高丽娜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，一片空白。她眼睁睁地看着，小军举着那把刀，没有丝毫犹豫，朝着自己的左臂，狠狠地划了下去。
鲜血顺着小军的胳膊流了下来，滴在地板上，洇开一小片暗红。可小军的脸上，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。他甚至没有哭，也没有喊。他的眼睛，自始至终都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，那双通常显得胆怯的眼睛里，此刻竟然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。
高丽娜一把夺过小军手里的刀，扔得远远的。刀子撞在墙上，发出“当啷”一声脆响。她抱住儿子，手指颤抖地去捂他胳膊上的伤口。温热的血从她的指缝里涌出来，黏糊糊的，烫得她心惊肉跳。
“小军！你为何需要这样？你告诉妈妈，为何需要这样？”高丽娜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。
张强也反应了过来，他冲过来，一把将小军从地上拎起来，左右开弓就给了他两个耳光。“你个小兔崽子！你疯了是不是！拿刀砍自己！”
小军被打得一个趔趄，嘴角渗出了血。可他依然不哭不闹，只是用一种极其平静，甚至能够说是麻木的眼神看着暴怒的父亲。那种眼神，让高丽娜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。
“你别打他！”高丽娜疯了一样推开张强，将小军紧紧地护在怀里。“你还嫌这个家不够乱吗？你看看你把他逼成啥样子了！”
“我逼他？他拿刀砍自己，你赖我？”张强也红了眼，指着高丽娜的鼻子骂道，“要不是你整天在他面前说我没用，说我这个爹当得窝囊，他会学成这样？”
“我说的不是事实吗？你除了喝酒、看电视，你管过他吗？你问过他在学校里开不开心吗？他今天为何会这样，你一点都不知道吗？”
夫妻俩的争吵声，混杂着高丽娜的哭声，在狭小的房间里回响。而这一切的中心，那个手臂上还在流血的孩子，却像一个局外人。他的头靠在母亲的怀里，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过那个还在播放着动画片的电视屏幕。
仿佛那个屏幕里，有一个比自己身上的伤口、比父母的争吵更重要、更着迷的世界。
这些年，她给儿子买过不少动画片光盘，也让他自己上网看。她从来没觉得有什么样的问题。动画片嘛，不都是给小孩子看的，能有什么坏东西？她从来就没陪着儿子一起看过，甚至不知道他每天看的动画片叫什么名字。
此刻，她的视线穿过昏暗的房间，落在了那个闪烁的屏幕上。屏幕里的画面色彩斑斓，人物造型夸张可爱，背景音乐欢快活泼。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，那么的……儿童化。
她的瞳孔猛地收缩，嘴巴无声地张开，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。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到了天灵盖，让她四肢冰冷，动弹不得。